得知刘老师仙游,重翻手边的《微型小说选》。《微型小说选》是一部辑录二十世纪以来世界名篇的刊物。三百余篇中,选自香港的仅有六个短章,其中一篇便是刘老师的《打错了》。
《打错了》是个关于运气的故事。故事分两半,两半说同一个故事。前半讲主角接到女朋友电话,应邀去电影院,不料被巴士撞死;后一半讲主角接到女朋友电话,应邀去电影院,不料出门时有谁打电话来,原来是打错了,陈熙出门,看见别人被巴士撞死。
我喜欢这个故事,但不大喜欢谈运气。偶尔会出现一种情况,一些陌生人知道我在《今日时报》有个小说栏目(香港报章绝无仅有的),叹道:「你就好啦。」像说我中六合彩的。而其实我并不好。总的来说我的文学天分等于零,只是在文字上耗费了的时光无止尽。写文章的时间肯定比睡觉多,可能比走路还多。一篇文章改十个版本。不满意,仍改。日复日、月复月、年复年,方把如小儿学语的文章打磨至能出版。
不知道刘老师有没有天生文才,但读他的作品,肯定有日以继夜磨炼的成果。今日在香港没人重视磨炼,能「火起来」的文字,大多是因为意识形态─售卖一种纸醉金迷的金融生活,或者氾滥过头的人道精神,或者义无反顾而不知何去何从的理想主义。刘老师的作品不是这样。《打错了》没有如梦的浮华,没有让人掉泪的弱势,它只有磨炼。
这部短篇长千字,篇幅所限,我只介绍第一句:「电话铃响的时候,陈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。」简单的一句话便包含悬念,介绍了人物,渲染了气氛。如果要你讲一个无业青年,你要怎样讲?「陈熙已经失业多时」很烂,「可怜的陈熙在资本主义的时代洪流裏三餐不继」更烂。「在床上看天花板」,足够。这就是磨炼。关于刘老师,人们总记得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同时为十三家报馆每天写稿,周刊、月刊另计。每日要写一万至一万五千字。熟能生巧,极熟能极巧。刘老师的言辞不是运气,全是磨炼。
不过《打错了》是个关于运气的故事。毕竟若主角没活过来,一切便无从谈起。也许活到九十九岁的刘老师也确实算有运气。然而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才更有运气。与我同辈的作家、文化人,纷纷在facebook向刘老师告别。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写下一句:「如果没有刘以鬯,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写作。」能读到刘老师的小说,是我们的运气。《打错了》虽然是个关于运气的故事,但并不是个人算不如天算的虚无主义故事。毕竟主角并非颓废之人,他还在美国拿到学位,还寄出了七八封应徵信,因此才会在家等电话。不然,没这个故事。
所以,我们这一代也会继续努力,捋起衣袖继续写。刘老师好走。
克洋,原名杨天帅,香港作家,今日时报「片尾曲」专栏作者。现为东京艺术大学博士生,代表作有《Pizza 塔利班》、《痴汉》等。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三等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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